一座山,有时候可以叫这样的名字,有时候也可以叫那样的名字。山峰不变,青翠如春、浓荫蔽夏、五彩言秋、莹雪而冬。然而,山的名字的改变,却不是以无为之百姓的众口之说能去改变它的名字,或者上为天子,或者中为权贵,或者次为英雄豪杰、文人骚客。

枞阳依山为市,钱澄之《赠陈官儀序》曰:市之人皆负山而居,未嘗见山,吾为楼,独开北窗以面之,於是,兹山遂为吾楼之所独有,因以北山名其楼。其山大抵童然顽醜无足观,而直吾之楼者,巉然绝壁,下有怪石,杂树蓊郁,茅屋参差,隐映其间。夜间读书声从林际出,则陈子官儀所居之舫阁也。从吾楼望之,隐然如画,因笑官儀即画中之人物也。
一篇《北山楼记》,一座山便有了北山的名字。“先生来,北山以不朽。使枞阳亦因北山以与闻于世,则令以盗虐先生,而以先生惠枞阳也。此令口碑,殆与陶公同千载乎?”当然,北山也并不是从钱澄之开始改名字的。《送何别驾次公之皖》:“君过枞阳劳借问,射蛟台畔北山楼。”在诗中,钱澄之没有说北山是北山,而是点了射蛟台的名字。
也许那时候钱澄之刚到枞阳市买屋而居:“得寺巷前卖饼家陈氏弊宅……入其室,幽暗无所睹,然前后有楼数楹,宅在市南,楼皆南向。南可见江及江外诸山,復以墙壁障之,使不得见,虑泄宅中气则居积不厚,市俗皆然也。向北绝无开牖者,即市北负山而居,亦不启北扉,市之人盖终身不见其北有山。予窃从楼后隙窥之,其山固顽而童,当吾楼之北者,石势参差,层折其傍,杂树蓊翳,与石色相映带。树间茅屋高下,时闻读书声。予喜曰:“此中固有丘壑!”
刘大櫆诗:“我家门外长江水,江水之南山万重。今日却从图画上,青天遥望九芙蓉。”没办法,楼在市南,本来可以看见江及江外诸山的,现在看不到了,从楼后隙窥之,发现屋后可以开窗,能看见隔市的山峰。“于是,北山之胜,遂为吾楼所有。”“登吾楼者,推窗而望,有绝壁、流泉、枯树、怪石,萝薜处隐隐似有人居,皆恍然坐宋元人图画中,忘其为市。而后,市人始知其以北有山;而居于市者,始知有北窗可启也。题曰北山楼,由北山得名也。”
“元封五年冬,汉武帝登礼潜之天柱山,号曰南岳。浮江,自浔阳出枞阳,过彭蠡,祀其名山川。”两千多年前,汉武帝到过枞阳,在枞阳射杀了一条蛟龙,不得了了,枞阳依山,而市的山上有了一座射蛟台。也不知道枞阳的山在汉武帝以前叫什么名字,现在要叫射蛟台了。

许多年以后,宋朝的黄山谷来枞阳,系舟射蛟台下,而黄山谷的系舟之处,正是钱澄之《北山楼记》北窗外的北山脚下。黄山谷也不知道这座枞阳的山叫什么名字,他知道汉武帝射蛟的传说在枞阳,所以他便将枞阳依山为市的山称为了射蛟台。而当黄山谷在永利寺后山的高台之上为戴器之写下了《大云仓达观台》诗二首的时候,山的另一个名字开始酝酿了。
宋绍圣元年(1094),黄山谷从家乡分宁前往宣城赴任途中,因阻风在舒州停留多日,与镇官苏台、范光祖等同游枞阳大云仓的永利寺,并拜访住在永利寺后山高台之上的好友戴器之。在高台之上,站在这里视线宽阔四达,所瞻可数百里。黄山谷欣然称戴器之所居这里是“达观台”,并作《题大云仓达观台》诗二首:“戴郎台上镜面平,达人大观因我名。何时燕爵贺新屋,唤取竹枝歌月明。”“瘦藤挂到风烟上,乞与游人眼欲开。不知眼界阔多少?白鸟飞尽青天回。”从射蛟台到达观山,岁月的风霜雨雪,经过了大汉、经过了隋唐、在唐诗宋词中灿烂。
钱澄之为易谦作《金茎楼记》:枞阳依山为市,山皆硗然石也,不可树。其东一山,稍有崖壑之观,杂树数十株,参差与石映带如画,是吾北山楼窗中物也。山顶有台址,传为黄山谷读书台。远瞰大江,平挹江南诸峰之翠。台以北,石与土杂,树不植自生,每秋后,霜凋枫柏,丹黄烂然。隔岸,万松郁郁,遥带如屏障。松外拔起一峰,名曰金字尖。四山回合,中抱大湖。……市有易翁者,于其侧建读书楼,以存山谷老人之遗意,其楼正对金字尖,湖光松色,纷然入座。窗前一峰,正如金茎擢霄汉也,因名金茎楼,属予记之。

钱澄之知道北山原来的名字是叫达观山的,但岁月经过了宋朝、经过了元朝、现在大明朝的江山都不稳了,我为什么不能改了这山的名字呢?当然,我并没有刻意地改它的名字,它却真的是我北窗外的山啊!不然我叫它南山?南山在江水之南,那是刘大櫆家门外的九子山。如是,北山从文人骚客的诗词歌赋里,一点点地吞噬着达观山的名字,吞噬着射蛟台的名字,最后,达观山代替了射蛟台,射蛟台成了一方风雨剥蚀的文保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