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详老去的容颜,我越发觉得自己就是故乡的模样。那个蛰伏于记忆深处生我养我的故乡,冬日恬适安逸、夏天青翠葱茏,有时深沉大气、有时苍凉辽阔。故乡是我生命的源头,植根于故乡的我,岁月在脸上刻下清晰可见的纹路,那是盘踞于我心头的最美故乡。
在这些纹路里,我能一一找出故乡老街上街头的“老肖口”、九华头天门佛庙“大士阁”;中街青通河入江口以北的“河南嘴”、大通“天主堂”和山脚下的百年“龙井”;下街头的“洪庙”“灯龙沟”“羊山矶”景点,东边长龙山上的古迹“五里亭”地名。这些都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。无边的田野画卷使人视野开阔,古雅的老街还散发着温柔敦厚的文化气息。
蜗居城里,我对亲情的理解变得宽泛了。以前,总认为亲情要有血缘关系,现在不这样看,亲情的内涵极为丰富。有亲情,就有心疼。而我的心疼,在蜗居城里后,才突然加剧:对曾经生活过的故乡、对土地、对草木、对景点、对鸟呜、对青石板老街、对麻石条台阶的渡口、对一座又一座马头墙老宅、对那土土的故乡语音。
当然,最心疼的还是那些可敬可爱的父老乡亲。他们不都是姓何,还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,姓什么叫什么的都有,我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,他们身上依附着我的亲情。那亲情,不分性别,没有老少;那种亲,是一个微笑、一次帮助、一句表扬和一声提醒;那种亲,是一根黄瓜、一块糖醋姜或一把瓜子;那种亲,是根植于血脉里的一种自然形成的习惯和秉性;那种亲,是远走他乡沿途的星光和路标。
回到故乡,走进曾经生活的澜溪老街,我总能听到他们在聊那些已故的亲人。卖了一辈子荸荠的佘大伯,常年生活在后街池塘湖边的草棚子里,虽对老街里的人和事如数家珍,但他从不对外人说老街里的长短,他和谁都是亲人。
曾为故乡演了一辈子黄梅戏的桂月娥(原名王月娥),带领一个戏班子,上演了很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“天仙配”“女驸马”“王小六打豆腐”“打猪草”“闹花灯”之类的好节目。1948年她上演“兰桥会”女主角时,被国民党军官看上,逼她陪客,她怒骂国民党军官下流,却遭到国民党军官枪杀,幸亏琴师桂松柏抢前挡住枪弹(从此残疾),她才死里逃生,从那以后,为了报恩,她就改名叫桂月娥,做了他的妻子。故乡人都喜欢她唱的戏,更敬慕她的人品。解放初严凤英特地从安庆到大通学戏,拜她为师,这些都成了故乡人们的美谈。
故乡的那些手艺人,比如那些木匠、篾匠、铁匠和瓦匠,在一些老地基,还能看到保留着他们的木物、篾物、铁器和砖瓦造的小房子的痕迹,然而创造者早已化成一缕缕青烟,归为一堆堆黄土。故乡有一位出名的说书艺人叫刘跛子,只知道是我们(五十年代)铜陵一中同学的父亲,在那贫穷落后缺乏文化娱乐的年代,尤其在漫长的冬夜,他经常在澜溪老街后街运动场说大鼓书,给乡亲们留下了太多关于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想象,他是故乡的明星,也走进了故乡的历史……
还有,一辈子做善事的观音慈宁主持大师石本慈,也是人们怀念的好人,她的针灸医术堪称一绝,治好无数穷人的病,她还是县政协委员。
更有一位参加过三大战役、渡江战役并赴朝作战,复员回乡后,做过故乡药材公司凤丹大药房经理,一生清正廉洁的老革命龙云老人也是故乡人的偶像……
我像梦游一样来到镇口,登上我儿时读书的天主堂,仔仔细细打量我曾经生活过的老街,现在的老街经过修复,基本上还原了老样,后街的住房进行了调整,都坐北朝南,不足百户人家,东西成行分布,行与行之间,开通了方便的出行大道,不过出出进进的大多数是老年人。然而这些年,也有许多故乡老朋友没见过面,他们从我的世界里去了另一个世界,而且走得悄无声息。曾经不可分割的骨肉情,不经意间,便阴阳两界。
故乡里长大的孩子,质朴、纯洁、天真、善良已深入骨髓,我身体的经络与故乡的人文一脉相承。如今,尽管离开了故乡,蜗居城里,把骨子里的某些性情渐渐隐藏,以不同的方式同城里人打交道,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还有一个真实的我存在,那就是曾经生活过的故乡老街。
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,我能感受到孩子般的欢喜与平和。我深爱着这片土地,这份爱永不枯竭。
我是五十年代离开故乡的,离开的时候,故乡的人几乎都是我的长辈,因此,在故乡面前,无论过去、现在,乃至将来,我都以跪拜的姿势存在着。跪拜给予我生命的土地,跪拜我的祖辈和父母,跪拜呵护我长大的故乡亲人……这里面的一切,赐予我之最初,我带走的是长辈们的期许和寄托,带走的是一份永远的感恩!
故乡,不,我的故乡。离开故乡,我才觉得,这僻静的故乡是我的。我总想俯下身去,亲一亲那撂荒的院落,总想和那些健在的老人,最好比我都年长的老人聊一聊,试图唤醒尘封在岁月深处的故事。如今,我可爱的最美故乡,依然在天地间虔诚地活着,并经修复还原,唤发生机,在美丽的鹊江边认真地描绘它生命的画卷。我一直认为,故乡有着世界上最美的风景。我真诚而坦然地邀请时光,把我的容颜镌刻得纹理纵横,好将我爱和爱我的故乡深深锁住。